记水寒老师

“师者,所以传道、授业、解惑也。”

一一韩愈《师说》



我依旧清晰地记得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,他背微弓,肩稍稍往回扣着,低头忙忙地走路。走进我们班的一瞬间,他的光头在白炽灯下极具戏剧性地闪了一下,这光头很容易让人做出误判,把他的年龄估计得太高。我后来想,也许是老师作为一名学者,不想花时间和心思在这些琐事上,干脆把头剃了一一他忙的时候,头皮渗出青黑的发根,像某种生长坦荡的蕨类。 

不过那都是后话。当时的情境是,他走进来,走上讲台,先托一托鼻梁上的眼镜,慢条斯理地把两只手分别撑在讲桌的两边上。然后他耐心地等了一会,等班里所有的吵闹和喧哗都消散下来,带进一种第一节课特有的、因为不熟悉而产生的寂静,他才清了清嗓子,然后慢慢地、庄重地转过身去,拿一根粉笔,在黑板上写字,写:“.…..青,出于蓝而胜于蓝,冰,水为之而寒于水。”

他开始介绍自己的名字和字,声音平和,语速不快,顿挫的,每说到三声的字就要顿一顿,好像十分珍而重之地拐好那个角。然后他进一步开始拓展开来,讲论语,我们的数学老师惯常声音响亮,能穿云破月地蔓延至整个四层,反差实在有点大,于是班上慢慢有人打起瞌睡来。

  

水寒老师教学,不讲课本,他一节课都是干货,不像语文教材,水哧呼啦的。大半节都在讲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一类,眉头微微皱着,语气厚而淡,也不留硬性作业,既然和考试无关,自然就很少有学生听。我现在写到这,不禁要岔开话头去,赞美一下梁实秋,他的《我的一位国文老师》(水寒老师拿来讲写人作文的,也是考试胡乱删改文章的典范),写得实在恰切真实之极。他写上国文课:“……真到了的学生,一部分是从事午睡,微发鼾声,一部分看小说如《官场现形记》《玉梨魂》之类,一部分写“父母亲大人膝下”式的家书,一部分干脆瞪着大眼发呆,神游八表。”

我现在回想起水寒老师上课的情形,恨不得一拍大腿,真实啊!我借用梁先生的笔墨来描述一下水寒老师的课堂,诸位应该都明白了吧。我记起来偶尔闲翻书,翻到《答楚王问》:“是其曲弥高,其和弥寡。”

 

我要先说明一下,在水寒老师来之前,我不过是个喜欢看书、语文不错的学生,又恰巧因为看闲书的缘故,知道得比别人多一点,所以老师在台上偶尔问些什么,我也能在下面跟着答两句。我觉得挺有趣的。我也说过水寒老师不布置笔头作业,但我说的是“笔头作业”,他让我们拓展,他讲醉翁亭记,查欧阳修,六一居士是哪“六一”(周围的人脑回路真不可估量,我再次澄清一遍:不是六一儿童节)。布置了他在下一节课有时问,我为了能继续回答他的问题,我就去研究,故而有幸成为老师记住名字的学生之一。

我记得有一阵子,我为了显得自己特别厉害,上课就在座位上读《贞观政要》,那时候我啃这些食粮,味蕾尚不能挑剔,我去问水寒老师问题,问完了要走,他就跟我提了这件事。我惊讶之极,他说:“贞观政要没什么精读的价值,你不如去读读经典。” 

水寒老师极其关注学生的。

 

有一次讲岳阳楼记,他讲范仲淹,进而提到《严先生祠堂记》。我遂在底下答:是“云山苍苍,江水泱泱,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”那个吗? 

那一瞬间他把写板书的手顿了一顿,转过头来慢慢地看我一眼,然后微微一点头。他用和先前变化不大的、依旧顿挫的语气说道:“很好,咱们班同学积累真的很不错,非常难得。”

我开心极了,我简直要从座位上跳起来,那一天我心情十分之好,像个被发了小红花的春田花花幼儿园大班生。我在路上走,简直想要不顾一切地随便抓住一个人,然后尖叫着告诉他这一喜讯。然而我从小到大,女孩子的技能点得并不好,没学会“尖叫”这个技术活,也缺乏胆量(毕竟,我们学校离协和医院很近的),从而一直没能将这一行动付诸实施。但是我那天一直冒着欢乐的泡泡,我的朋友用一种狐疑的眼光上下扫描我,说:“刘齐,你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?”

我:“?”

她:“猫薄荷……人薄荷之类的。”

 

渐渐就开始喜欢听水寒老师讲课,我听他讲课,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河水:在亘古的、遥远的过去,我们浩大的河流,它们在每一个夏季泛滥,漫延到亘古的土地,它们的水渗入每一把泥土,发出长久生发的香气。那片土地因而变得丰饶,它承载着河水,河水带来腐殖质,它拥抱死去的,亲吻新生的,喂养活着的。它也承载了很长远、很丰厚、很深重的东西,那些东西和土地一样,时间的河水流过它们,它们也因此变得丰饶美丽。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,水寒老师所讲的,就是那些东西。 

那是古老的、美丽的,行将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被遗忘,但永远不会死去的。 

我喜欢它们,我还没有像水寒老师那样喜欢论语,但我喜欢它们的一切,我依然记得我读“霓为衣兮风为马,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”和“悟以往之不谏,念来者之可追”的心情,我觉得衣袖都要被音韵之间吹起的风鼓荡起来,真是相见恨晚,跑步的时候反复念,一步踩在一个字上。老师听闻我读1984,给我推荐反乌托邦三部曲,我可以说,没有那三本书,我绝不会走上这条路一一它们让我真真切切地了解到:什么是好文字。好像之前看各类杂书,看得高兴,看见这个,哎,这才是我要找的文学!曾经沧海难为水。木心写:“读好的文字,就像寻找前世的邂逅。”文艺之极,然而一语中的。 

我记得我初二的时候,每天都在忙不迭地认识人,苏轼,李煜,秦观,毛姆,夏目漱石,太宰治,奥威尔,莫泊桑。这些人,他们通过他们的文字进驻我的大脑,我排队或者等车或者排队等车的时候,他们就跳出来和我讲话。我从来也不害怕排队。

 

我前面也说过:曲高和寡。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这种教学方式的,其中不认可的居多。我偶尔在水寒老师的公众号下面看大家的评论,很多讲“能当您的学生听课是一种福气”的,然而能意识到这是福气,也是种福气啊。然而福气是个稀罕物,不是给大多数人的。毕竟在网上看到觉得好,可是倘若真放在自己家孩子身上,那么就要有意见了:还要考试呢,还要中考呢,考砸了怎么办。初二的家长和学生就要这么着急,可以想见初三会是怎样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也许教实验班并不是一件好事:学生自己也太重视考试了,不但家长有意见,学生也有意见。语文的本源、人文的本源?考试扑面而来,大家都只顾着存活。期中考试过后,意见如同潮水,有些激进分子,课上甚至出言不逊,我无比确信他违反了“不许辱骂教职员工”的校规,甚至还有家长找到学校来。水寒老师命题了十几年的中考,我觉得想象那些家长的心理很有意思,大约像是守着一座金山,但没法挖。

老师不是不愤懑的。水寒老师的情绪并不写在脸上。他表情不变,声音也没怎么变,但能感觉到他在激动,在着急,头顶在白炽灯底下反着光。他花费半节课去劝说,去感召,他说不要忘记本源,要读书,要读书,他甚至捏着鼻子从考试的角度去读书。我听听都觉得感动,因为老师很不喜欢这种功利性的东西,他是放下了很多,拼命地劝说学生去接受好的东西、重要的东西,我几次都要听哭了,觉得老师是真的不容易。底下的人在睡觉,脊背涌动着,此起彼伏。

我觉得水寒老师是不容易的,他大约心里很不好受,可是仔细想想,这种事也不能完全去怪学生和家长。由不得他们不着急,所有的一切都在说:中考是条坎,是个大劫,渡劫失败就完蛋了,中考好像座大山,翻不过去的话,人这一辈子就要断在这里。况且重视考试,也没什么错处……两边都合情合理,都叫人没法全部怪罪,只能去怪那个大的背景。这就是世上最叫人为难的地方,我想起来莫泊桑的《羊脂球》,我们在上完《我的叔叔于勒》之后做拓展阅读,我们班同学评价道:“好像哪一方都挺难过的。”

  

水寒老师开过小松读书会,一个年级,来的人很少,十二三个。好在来的都是喜欢读书的。每周四下午,水寒老师借一个会议室,然后他讲讲文学,讲讲读书,我依然记得他讲“花落知多少”和“应是绿肥红瘦”到底是在室内写的还是室外写的、知不知道多少和肥瘦,还有比较小王子的翻译版本哪一个好。那就像小班课一样,真是享受。我记得读书会完,我和另一个姑娘聊天,然后回家,无论什么季节,在那个钟点,天色也很暗了,整个校园都熄了大多数的灯。我走在路上,月亮被西单繁盛的灯火映得很暗,路灯代替它投下青白色的光,照得地面湿漉漉的,像淬了霜一样。

  


我们没能让水寒老师教到初三,他去教了初一的国学,我们学校的初一在本校,初三在分校,故而我也不能时常见到他。他会来分校的办公室办公,我跑语文办公室,也就能碰见那么一两次。初三上学期我对唐诗疯狂着迷,和他坐下聊了一回,他显得很高兴的样子,还请我吃橘子,并连带着谈起他的初一国学,他说教国学比教语文要好,毕竟它不是一个考试科目,又是初一,班上听的人也就稍稍多一些。他又讲起他的公众号,还有他的读书会,据说是申请用了传统文化课的茶艺室;我能看出来水寒老师是真的很高兴,他终于少了一些束缚,能去做他真正喜欢的事情,讲他的国学。我想象了一下水寒老师对着初一的小孩子讲课的样子,我开始笑。

这样很好,我打心眼为他高兴,如果每一个有理想和情怀的人,都能在这世上少受一些挫折和委屈就好了。就是在那个时候,我坐在水寒老师的办公室吃橘子,我终于琢磨透了“安得广厦千万间”这句话,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绝不仅仅是希望所有的读书人都吃饱穿暖,杜甫说的是,能不能让天下有抱负和理想的人少受一些苦?他自己吃了不少苦了,他就在那么一个恶劣的天气,在漏雨的屋子里走来走去,他着急地说:“能不能?能不能?”

动人至极。

水寒老师,我初二的时候写过一回,然而现在一看,拙劣得实在拿不出手来,每一次布置写人的作文我都想写一写,然而看看那几百个字就觉得拘束得很,水寒老师是应该也值得拿出时间,认认真真地、好好地写一笔的。那么我就写了。我拿出我觉得最实在、最温暖的祝福送给老师,祝愿老师今后平安喜乐,事事如意。 

 

 

学生刘齐,

2017.07.0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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